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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武:为什么要读点神学?

2017-05-01 哲学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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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何兆武

转自:01哲学

链接:http://philosophy.hk01.com/文章/85978/為甚麼要讀點神學?


让我从自己的某一次经历说起。

 

因在公立大学修读宗教研究,有机会旁听其他学系的科目。一天,我到哲学系旁听某一科目。在当中一堂,记不起授课老师在堂上说起甚麽,他突然问全班同学:「你们当中谁是基督教徒?」班上有几位同学,包括我,举手示意。接着他问:「基督教的核心信息是甚麽?」

 

班房静了一阵子,想是没举手的同学与几位举手的同学一样,在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难以用三言两语应对的问题。班上沉默了一会,我尝试将之打破,好让课堂继续进行,于是简单地回答:「是爱神爱人吧?」授课老师听后失望地说:「爱神爱人?!这麽低层次!个个宗教都讲爱啦!这麽说,你是把基督宗教降格呀!」另一位同学说:「是救赎。」那老师应道:「对!是救赎!基督宗教的核心信息是救赎嘛!」

 

「那麽,救赎是一回怎样的事情?人为甚麽需要救赎?」这问题再次令全班静默。那老师进一步问,期望同学回答到他内心的答案:「救赎假设了甚麽?」我心想,这哲学教授似乎不满足一些简单和表面的答案;我也猜想,他也应该对神学有点认识?于是,我再次回答:「救赎是假设了人生在世就落入困境中;救赎的意思是为人类存在世上的困境给予拯救。」

 

岂料这答案再次令教授失望。「你不用给出如此一个沙特式存在主义的回答呀!基督教的救赎假设了甚麽?救赎假设了人有原罪嘛!救赎是甚麽意思呀?就是人可以上天堂、天国嘛!人可以摆脱原罪,重获新生萝!」

 

下笔这篇,我依然无法忘记那天萦绕我心的那种困扰感觉。


那困扰的感觉,不是由于我答不中那教授的问题因而觉得尴尬或惭愧;那困扰的感觉,压根儿是一种困惑(puzzlement)——也不论这教授没分清他口中的、神学里的天堂(Heaven)和天国(Kingdom of God)的概念,从他所说,我困惑的是,从思潮的历史发展看,哲学与神学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为甚麽这教授可以对神学有以上片面、偏颇,甚至扭曲的印象或看法?

 

后来我想,那教授所说,很可能代表了不少读哲学的朋友对宗教或神学的想法。我没有意思贬低哲学学者的学识,但那教授所说,令我觉得有必要指出神学和基督宗教其实有更广阔和深刻的关注,以及更丰富和贴近时代的应对资源。我没可能,也没能力代表神学或基督宗教表达一个整体的看法。事实上,不同神学家就有不同,甚或予盾的神学说法——但正因如此,我们有必要认识神学,以摆脱我们对神学或基督宗教可能有的某种单一、刻板或扭曲的印象。神学和基督宗教是否只关心人的原罪?基督宗教的核心信息是否只谈人类的救赎?(注一) 拯救是否只在说人能否上天堂?这篇文章不欲直接回答这些问题,却希望刺激读者,再次思考这些问题。


我们对神学似乎停留在了一个片面的理解之上,或许就像《创造亚当》所呈现的那样,亚当和父神的接触仅仅是指尖的短暂碰撞。(资料图片)


生态与基督宗教的含混关系

 

如果认为被救赎的对象只有人类,潜藏其背后的很可能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cism)。弔诡的是,这种人类中心主义正是导致其他非人类生命要被拯救的元凶。今天,仍有不少人引用学者Lynn White的说法,指犹太基督宗教(Judeo-Christian)是造成现代世界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原因是它强调人类拥有神的形象,于是给予人类支配大自然的正当化理由。大自然的利益因而被人类罔顾,甚至遭他们肆意剥削。(注二)

 

Lynn White的说法有一定根据,但肯定不代表犹太基督宗教历来看待大自然的想法。学者Paul Santmire把西方基督宗教的生态神学划分为两个主题:「灵性主题」(spiritual motif)与「生态主题」(ecological motif)。「灵性主题」视大自然为人类心灵跟神契合的中介;好像攀山会被视为一级级步向与神契合的过程。(注三) 对圣经有一点认识的读者,或会立刻联想到一个形象化的例子,就是摩西攀登西奈山,迎见当时以色列的神耶和华。(注四)这里,大自然被视作助人灵性一步步超越(transcend)的中介。

 

至于「生态主题」则强调造化奇妙的大自然,能助人形象化地了解神的伟大和性情。圣经的《诗篇》104篇这样说:「那里有海,又大又广;海里有无数的活物,大小活物都有。那里有船隻往来航行,有你所造的大鱼,在海裡嬉戏。这些活物都仰望你,仰望你按时赐给牠们食物。你赐给牠们,牠们就拾取;你张开你的手,牠们就饱享美物。你向牠们掩面,牠们就惊慌;你收回牠们的气息,牠们就死亡,归回尘土。你发出你的灵,万物就被造成;你也使地面更换一新。愿耶和华的荣耀存到永远;愿耶和华喜悦他自己所作的。他注视大地,地就震动;他触摸群山,山就冒烟。」(注五)

 

以上Paul Santmire的划分,显示生态危机不能简单地归咎犹太基督宗教——无论是「灵性主题」或是「生态主题」,都不存在人类支配、统管,进而破坏和糟蹋大自然的意味、成份。基督宗教与生态的关系是含混的(ambiguous);我们难以简单地视它为生态危机的罪魁,甚至应考虑把它看为应对危机的丰富资源。

 

人类中心主义既被很多人视为现代生态危机的一大祸根,一些现代神学家如蒂利希(Paul Tillich),就尝试作出一些神学「诊断」——生态危机不是源于甚麽宗教传统,却是压根儿因全人类所共同拥有的罪性所致。大自然与人类同样要被拯救,而神学和基督信仰应提供一个可能的「药方」。(注六) 这文章不打算讨论近代生态神学的发展,只希望指出,基督宗教从没有把被拯救的对象囿限于人类;把被拯救的对象说成只有人类,不是基督宗教的整体看法,而只是人类中心主义。


我们还可以如何谈论神?想起憷目惊心的屠杀,望见颓垣败瓦的家园,人如何能相信一个全善全能的神存在?(VCG图片)

 

反因困难解决不了而更加相信

 

万事万物等待得到终极拯救的看法,必然伴随一连串有关神正论(theodicy)的问题。诸如为甚麽神容让灾难继续存在世上、为甚麽全善全能的神不除去每个生命身上的痛苦等,一直是既陈旧古老却又历久常新的问题。然而,神学和宗教信仰的可贵,往往不在于它们解决我们头脑中的疑难(question),而在于它们拥抱和尝试应对我们生命或生活中的困难(problem)——这样说,不表示神学或宗教信仰无须经过思考甚或迷信,而是要强调,它们皆不能脱离日常生活或现实环境来理解或接受。如果我们能多从一个存在/实存(existential)的角度看一些神学家或宗教信仰的想法,或许,我们能稍微领略神学或宗教信仰的珍贵。

 

二战结束后,很多欧洲神学家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还可以如何谈论神?想起憷目惊心的屠杀,望见颓垣败瓦的家园,人如何能相信一个全善全能的神存在?

 

但神学家莫特曼(Jürgen Moltmann)观察到,很多受难者发出的不是像「如神真的存在,为甚麽祂容许眼前的一切发生?(Why does God permit this?)」等问题,而是「我的神,你在哪里?!(My God, where are you?)」的呼喊。(注七) 而对莫特曼等一众二战后的德国神学家来说,叫他们苦苦挣扎的是该如何面对自己民族有如此一段丑陋和泯灭人性的历史。他们不如受难者般发出呼喊「神,你在哪里?」而是听到外来的呼喊:「亚当,你在哪里?」以及「该隐,你的弟弟亚伯在哪里?」(注八)

 

对圣经有认识的读者知道,亚当吃了禁果、该隐杀死自己的弟弟亚伯,两人同样犯了罪、行了恶。莫特曼的意思是,面对眼前的世界,要处理的不是只去解答头脑中的疑难,而是要为实存的困难找出办法,神学的任务更应如此,他们一众战后的德国神学家责无旁贷,须直接回应以上对他们的呼喊。

 

对莫特曼来说,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重要之处,在于让受难者明白神与他们一同受难、共渡痛苦,为他们继续活下去提供一点力量和希望。而信仰之真实(authenticity),也在于人如何活出信仰,与受难者同行;一些受难者因苦难难题而放弃信仰,但莫特曼认为,正因为苦难,所以人不能轻易放弃信仰——任何类似「上帝已死」的宣称,是为希特拉和纳粹党「加冕」,即宣告他们的恶行在死后还能「获胜」(注九); 坚持信仰,却是在表达信徒和神皆没有忘记被压逼、被杀害的生命。

 

莫特曼的说法,其弔诡之处在于说出人非但可以不因疑难解决不了而放弃信仰(相信,这是不少人的经历),反而是因困难解决不了,所以更加坚持信仰——信仰在这里不是在解答头脑的疑难,而是在拥抱实存的困难,尝试提供解救的办法。

 

我在这篇文章没有甚麽「宣教」的意思。我只希望表达,我们都活在一个不完美、破碎的世界里。神学与宗教信仰,其实一直永无间断地与世界互动、彼此诠释;神学与宗教信仰从来没有脱离人实存的处境并在当中的问题;也正因如此,神学与宗教信仰是一个丰富和重要的资源宝库,要求我们好好地、认真地在当中发掘、认识,以令我们,令其他生命,令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神学和宗教信仰的珍贵,或许,就是能让我们在这个不完美与破碎的世界中看见、体会到片段的(fragmentary)真、善、美。


附注:

(注一)「救赎」(redemption)有付上赎价,把人救出的意思;被救者处于被动的状态。然而,这只是基督宗教中众多「拯救」概念(salvations)之一。文章以下部分,我会用上意思较为概括、既有「被救」意思亦有「自救」成分的「拯救」一词。

(注二) Lynn White, Jr., “The Histo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al Crisis”, in Science 155, no. 3767 (March 10, 1967), 1203-7. 留意的是Lynn White在发表这篇文章后修正和釐清了他的看法,见Lynn White, Jr., “Continuing the Conversation”, in Western Man and Environmental Ethics, ed. by Ian G. Barbour (Reading, Mass.: Addison-Wesley, 1973), 58.

(注三) H. Paul Santmire, The Travail of Nature: The Ambiguous Ecological Promise of Christian Theolog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8-21.

(注四) 见圣经《出埃及记》24章15至18节。

(注五) 圣经《诗篇》(新译本)104篇25-32节。

(注六) 更多有关蒂利希神学中的生态关注,可参Lai Pan-Chiu, "Paul Tillich and Ecological Theology", in The Journal Of Religion 79, no. 2, 1999, 233-249. ; Chan Ka-Fu, "A Process Ecological Theology of Paul Tillich with Special Reference of Doctrine of Creation-eschatology." Theology & Life 32, 2009, 23-41.

(注七) Jürgen Moltmann, God for a Secular Society: The Public Relevance of Theolog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72-173.

(注八) 分别来自圣经《创世记》3章9节和4章9节。

(注九) Jürgen Moltmann, God for a Secular Society: The Public Relevance of Theolog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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